黄觉:三个意外礼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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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 中国企业家 作者: 编辑:郭小琳 2019-01-23 09:56:33

内容提要:每个写字的人,都会偷偷期待自己的“理想读者”。每个拍电影的人,都会偷偷期待自己的“理想观众”。

  前年在西班牙采访黄觉,知道他马上要接毕赣的新片,我比他还兴奋。还记得,我好像是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——这下可好了,你总算可以那啥一下了。“那啥”是啥意思,其实也没搞清楚,大概就是说,拘束已久的生命能量终于有机会可以迸发一下,而且,能够被看见。

  我为他高兴,甚至有些过于激动了。没想到,黄觉的反应之冷静,让我至今都印象深刻。他的回答,好像是表达了那样一个意思——有时候,你以为你的人生可以一举怎么样,但其实不会,它不过是拐了一个弯,然后又回到它原本的轨道上。

  一年多快两年过去了。现在,这个新电影已经上映,然后又迅速地下档了。我也出了一本新书,里面收录了黄觉这篇专访。专访的名字叫《父亲以及海胆的柔软》,后来,这本新书干脆也就叫《海胆》算了。

  当这两件事情都发生过之后,我就知道,黄觉当时那席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。

  当时,他还说过另外一席话,大概意思是说,不是只有激越的人生才值得一过,人坐在一个山洞里,每天看一样的天空,一样的鸟儿飞过,这样的重复当中,也有乐趣在。

  长年的写字生涯,或者片场的琐碎,无异于是山洞里的人生。等到新书出版,新片上画,也无非是拐了一个弯,最后大家又回到山洞里,继续看天,继续观鸟。如果你的作品就是人类真实生活的一部分,那么人要成为鸟,那是书或者电影里——是梦里,才会发生的事情。

  所以,要写字,要拍电影,好做点梦。

  现在回头看,出书最大的好处,是让我有一个机会可以观察自己。

  第一个意外的发现是,这本书从下印厂到上架,至今,我都没有打开看过。有时候,给朋友签名,眼神会偶尔扫到里面的字迹段落,但是一个很本能的反应就是,立刻会把眼神躲开,不愿直视,感到难堪,觉得自己像大傻x一样,而且心情瞬间就会变得不好了。

  一开始,我观察到自己这个反应,只觉得是一种神经质。后来,我问过不少出过书的女性朋友,很震惊地发现,大家居然都这样。

  为什么会这样呢?这个感觉很强烈,但又不知道是为什么。受不了判断悬空,于是一直琢磨着。后来仔细想想,可能是这样的:别人十月怀胎,我这十年怀胎,它一旦面世,就好像我的孩子马上就要离开我去上大学,或者要结婚组成自己的家庭了一样。所有长久的苦心,终于不得不直面这个结果——它就要这样离开我了,不再属于我了,而且它还可能恨我,为什么没有能够让它变得更好。所以,我不敢去看它,就像有些家长不敢去机场送孩子一样。

  突然想起来,王朔不敢参加女儿的婚礼。秒懂。他一定特别害怕那种“我真是个大傻x”的感觉,完全受不了。

  李安拍完《色戒》,十几年都不敢再看一眼。人有时候会害怕被自己抽丝剥茧亲手挖掘出来的——不论是相似性,还是破坏性。

  第二个意外发现,因为吆喝书,到处奔走了一番,临了,发现大家最爱听的,果然不是名流八卦,但也不是如我预料的文学化写作。大家对这本书使用的一个貌似技术性的东西感兴趣——如何和陌生人迅速破冰,进入一次深度的交流。

  因为大家爱听,我于是屡屡猪鼻子插葱装象,时间久了,居然一张嘴就是两小时不带停,也不觉得多么为难。我向来自认是个怕丑害羞的人,没有社交障碍,但社交恐惧一定多少都有。这样的一个人,能和一群陌生人面对面,讲那么多胡话,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

  再一细想,也有原因。社交和交流,原本大大地不是同一件事。

  大多数时候,社交使人感到孤独。在社交场合,你需要使用自己的资源、身份和地位去周旋,与他人互相置换。这样的场合,强大和得体即可,不需要你真正调动自己内在生命的能量——如果你调动了,反而可能是失了分寸。所以,才会屡屡有人讲“认真你就输了”这种话,说的就是一种社交场合的关系潜规则。

  但是交流,尤其深度交流,是两个生命个体拿出各自的生命经验来碰撞。因其难得,所以大多数人既不知如何进入,也不知如何进行,但在内心又十分渴望它在某个时刻的发生。常常有人跟我说,抛开我的职位、身份、资源、收入,上一次有人想要了解这些东西之外的原本的那个我,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。也许这样的交流,原本是恋人或者家人之间应该期待发生的事情,不过,不知道为什么,有时候反而越是亲密的关系,越难倾诉衷肠——也许是因为,对方已是你的生命共同体,他/她可以和你一同分担,但共责往往难以同时共情,说到底,没有人能够把另外一个人的痛苦打开看。

  进入了这样一个层面的访谈,注定是稀少和珍贵的。对访谈者和被访谈者,一样都是如此。在从事这个职业很多年之后,我才偶然知道,原来心理学上有一个流派分支,叫做叙事心理学。也就是说,每个人的内心都希望有机会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,一旦讲出来,就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疗愈和解脱。

  这本书里收录十个人物访谈,基本都是2012-2018年这6年里面写出来的。这个时期,我做记者已经快十年了,心里有很多的不舍,也有很多的怀疑。有时候,坦白讲,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工作价值何在。它似乎并不能推动社会进步,并无任何一样社会治理法案因为我的工作得到了哪怕一丁点改进。它也并不能改变世界,如果说我们现在的生活比6年前更好或者更糟,那都与我的工作无关。可是到了今天,我知道我的工作能够满足一些人倾诉的需要,也可能给另外一些人带来安慰。它就是这么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小小地为我们正确而庸常的生活种下一颗有可能纠偏的种子。

  这可能就是所谓“深度交流”的意义,也是我之所以继续在山洞里看鸟、写作的意义。

  第三个意外的发现,我本以为这本书被人看到,大家看见的会是名流们挣扎的故事,会是各种对荣誉的解构或者重新解读,最多生出一种“原来谁都不容易”的鸡汤式的感慨。但是没想到,我小心翼翼藏在这十个人背后的那个我自己,时隐时现,见首不见尾,这是一个作者处心积虑埋下的小地雷,居然真的被人发现了。

  李安拍电影,讲过这么一句话:又希望观众看懂,又希望观众看不懂。

  这话很矛盾,但我作为一个作者,完全得以体会。那个藏起来的我,果然被看到了。有陌生人写文章,或者给我写信,猜度我是否也和笔下的李安一样,经历过《绿巨人》之后的崩溃和迷茫。但是他们非常好心地点到为止,不会真的追问,也不会真的非要个答案直到自己的猜度被证实不可。

  每个写字的人,都会偷偷期待自己的“理想读者”。每个拍电影的人,都会偷偷期待自己的“理想观众”。是枝裕和说,他拍每一个电影的时候,心里都想着一个活生生的人,这个电影从头到尾整个儿地就是为这个人所拍的,如果心里没有这个人,电影宁可先不要开拍。反过来,一旦这个想象当中的人出现,一个作者最贪婪和最卑微的愿望就已经实现了。

  那么好,还剩下最后一点点工作,2018年就要彻底过去了。让我们跟它告别吧。我写的字,他们拍的电影,都是落花流水,都是梦寐以求,都是生活倒映在水里,水中的倒影照到镜子里,镜子里的影像又进入瞳孔里,瞳孔里的东西又进入记忆里,记忆里又进入梦里,梦里又进入生活里。如此循环往复,生生不息。

  做梦的人,永远有礼物可得,就像我的这三个意外发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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