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大以后,不攒糖纸了,而是直接去了糖纸们的故乡——上海,去求学。
在上海读了四年大学,尽管全家族都希望我能“叶落归根”留在上海,但我还是以“不喜欢上海”为由,义无返顾地赴考北京的研究生。
再后,业已成家北京的我,却又鬼使神差地和人签约,跑来上海工作;更鬼使神差的是,我的女儿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落生于上海的国际妇婴保健院。瞅着那张“绿卡”——上海公安局和上海卫生局共同签发的出生证,一种宿命的感觉油然而生:我的下一代又和上海续上一份撕不碎的契约。
想当年,在大学的时候,寝室里时常展开“上海”与“外地”孰优孰劣的大辩论。而我这个名不正便总是言不顺的“上海人”,抨击起上海来最是激烈。以至于一个寡不敌众的上海女孩在难以抵挡时,便会拿出“杀手锏”:“侬以为侬是啥人?你的根不也在上海?”我则毫不示弱:“桔逾淮而为枳,懂不懂?我才不是上海人!”
其实,那时候觉得不可告人的是,我的童年,曾经狂热地喜欢上海。
现在想来,我童年对上海的感觉,既像林黛玉初入贾府的充满戒备与怕人耻笑,又像刘姥姥的小孙子板儿在大观园大看西洋镜时的垂涎欲滴。
事实上,就在我傻乎乎地以为从枪林弹雨之中逃到世外桃源时,我在上海的亲人们就在受着“文革”的煎熬。当然,这一切,我都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。
上海,原谅我的无知与轻狂。
那么,是什么改变了我对上海的狂热呢?
大约是从我读初中时开始的。时代刚刚发生巨变,“四人帮”从中南海搬进了监狱,我也正处在从女孩向少女阶段过渡的时节,自尊心正像刚开的昙花一样敏感易挫。暑假再去上海,感觉便开始有些两样了。我明显感觉到,上海人看到外地人时,头颈会像天鹅一样挺立起来,并立即射出居高临下的目光。
最明显的例子发生在公共汽车上。
记得当时外地的公共汽车多半是下车时买票验票,而上海的要求却是一上车就买票,当中会查票,且有一条规定,如果过三站路不买票便按逃票处置。于是,纠纷便多了起来。售票员常会为此与外地客起争吵,许多外地人因此被捉牢,不许下车,守着一堆灰溜溜的、装满上海商品的旅行袋,被一群理直气壮的上海人逼问得满脸通红,一层层地往外冒油汗。
我常常为此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。惭愧的是,我只敢用上海话帮外地人讲情,因为我怕看到围观者鄙夷的目光射到我的身上。
一次,一位阿姨冲我说:“小妹妹,侬勿懂,阿拉上海全是被外地人弄僵脱咯,有事没事嗡进上海,弄得来车子轧煞,碰碰就会得落脱物事……”望着她翻飞的红唇,想到我也是“有事没事嗡进上海”的外地人,便如芒刺在背,被噎得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上海人与外地人的敌对情绪,在我心中渐渐明朗化。我的家毕竟在东北,我很容易找到自己的角色归属。对上海狂热的喜爱从此越埋越深,而对某些上海人那种藐视全国人民的优越感却越来越反感。
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大学时代。本来,我是想回避上海去考北大的,但是北大偏偏没有我所钟爱的新闻专业,这样才无奈地在报考志愿上填上复旦大学,一等到四年大学毕业,便逃也似地考到北京去。
说也奇怪。到了北京,眼光却又忍不住经常瞟到上海来。
一直酷爱张爱玲的文字,她字里行间浓郁的上海氛围,让我一遍遍怀想。她画的那些尖脸圆脸的上海妇人让我发噱,总会从中联想到告诫我外地人之可恶的那位阿姨和她的红唇上面。由张爱玲、由我的父母一遍遍对过去的追念,我又对老上海发生了兴趣。
1994年再度因工作原因来沪。长达十年,与上海再亲芳泽。看着它楼起了,看着它路通了,看着它大桥、隧道、地铁一件件周密地次第安排,看着它越来越繁华、越来越精致,更看着上海人越来越自信、越来越大气,也看着“有事没事嗡进上海的”外地人、外国人越来越多,甚至于在一些白领成群的高档写字楼、在陆家嘴,普通话几成流行语,能不百感交集?
有个朋友某天笑问:“你听没听过一个说法:外环线外流行上海话,外环与内环间流行普通话,内环线内流行英语?”他试图以此证明,因上海本地市民购房消费能力的消减,不得不将上海中心城市的“上只角”,拱手让给海外来客甚至是外地移民。
这种片面的结论,可能仍是对上海“酸葡萄心理”的折射吧。
不过,十年客居上海,原先那种仅仅对美食的喜爱、原先那种“眼前有景道不得”的受挤兑感,都统统淡化。一种原乡的情结油然而生,上海毕竟是上海呵,它曾经让我爷爷那一代移民满怀幻想,它也让我这样的“准移民”一抒胸臆。面对今天的上海,像是晤对一个睿智却有些任性的家中长者,虽是时有无奈,却仍掩不住由衷的欣赏。
打量我周围的上海人,幼时和少年时简单的爱与憎,渐渐洇化成一缕淡淡的青烟,我在这青烟里朦胧看到上海这座城市的曼妙与沧桑。
上海与上海人,看似随遇而安,其实都有一种极独特的执拗气质。他们把自己根性中具有的对生命的看重、对生活魅力的开掘与热爱,都匆忙而温存地拢在怀中,让自己的热情和智慧在有限的空间恣意游走。不管时代怎么变迁,他们都任性地拢住不放,于是他们也总有些与时代、与周围的“外地人”格格不入。这样打架似地磕磕拌拌地走过一个世纪,城市和人一起老练起来,连上海的孩子都显得老成,出口成章中总夹着几分洗不去的沧桑。
相对于老中国五千年的历史而言,上海是一个年轻的城市,但沧桑感却种在每一个上海人的心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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